汪曾祺人间草木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每当读汪曾祺的书时，心便如进入桃花源一般，变得悠然平和，安定自在。

看他写瓜果蔬菜草木虫鱼，才发现，有些美是只属于有心人的；看他写普通人的生活，才发现这人世有那么多的怅惘，有那么多值得叹息和同情的地方。

正如他的老师沈从文在《边城》中写的那样：“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

美中的凄凉，也许正是汪曾祺写作的基调。

“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但是，这种和谐却是深刻的最高境界，像无所用心反而是最高级的苦心经营，自然而然，笔下的东西就是活的，有灵性的。

汪曾祺说，有些人成天忙活的就是把美从土里揪出来，搅拌成水泥，去砌墙。让人看了上火，这些人就像《茶馆》里说的，“把那点意思弄成了不好意思”。

看了他写过的植物、昆虫和吃食，你才会明白什么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毫不夸张的说，汪曾祺是个针对美的侦探。

他夸某寺的罗汉塑得好，就说有个穿草鞋的罗汉，草鞋上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祖母有个小黄蜂的琥珀扇坠，很好看。晚年在宾馆，看到人工琥珀，各路昆虫齐备，甚至还有完整的蜻蜓，在一个薄薄的琥珀片里，这当然是弄死以后，端端正正地压在里面的。他觉得还是那个扇坠好看，因为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

少见的东西，少见的美，被他记录下来，作了呈堂证供。

汪曾祺写《葡萄月令》，把葡萄从抽须、上架到喷药、结果，每个月份都描写得如诗一般。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淡淡秋光》中他写秋葵：“花呈淡黄色，淡若无质，花瓣内侧近蒂处有檀色斑晕，花心浅白，柱头深紫，风吹薄瓣，楚楚可怜。”

他写宋朝人的吃喝，写故乡的食物，用的是最平实的言语，却把每一丝每一缕都写得那么有味道。

那种平淡中的精致，在写食物的人中，再无第二。

但是，他又不止于写食物，好像总在文章的最后留有一点怅惘的余白。

《故乡的食物》：“炒米和焦屑和我家乡的贫穷和长期的动乱是有关系的。”《茶干》：“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没有了，也就没有了，看似平淡无奇，却让心有种空落落的遗憾。

读他的散文，犹如身处“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的庭院之中，却也是览遍波涛山峦，心中依旧淡若无物的感觉。

或许水乡的性格就是这样，平常、平和。

汪曾祺去泰山，觉得自己与泰山格格不入。泰山太伟大，他说，自己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他的气质更像昆明的流云，随性自在。

这种心性流露到他的文字中，进而感染到读者，有着一种慰藉人心的力量，教人也进入一种纯然安详的境界。

就像身处《翠湖心影》里的茶馆，看书，谈天，听水声汩汩，吹着来自柳叶间的清风，不知身在何世；就像坐在《观音寺》的池边垂钓，看沾着水汽的木香花爬了慢架，叶稠荫翠，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

即便是在那段残酷的日子里中，他也能苦中作乐，每天沾着晨露去田里劳作，被派去画马铃薯图谱，他也说这是“神仙过的日子”。

一个人能在困境中还保持这样的乐观和对生活的欣然，何等豁达和潇洒。

汪曾祺曾说自己很欣赏《杨恽报孙会宗书》中的“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是啊，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木心有句诗：“雨竟日，试以乔麦叶作羹。柔美过瓠页，微苦。苟非入山既深，安知此风味。”

我觉得说的就是汪曾祺，很多人觉得他淡泊得像庄子一样，不沾烟火气息。其实他反而是最贴近人间烟火的，朴实和俗气是两码事。

初看觉得他像道家，等到再细细品味来，他更像是儒家，中国式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传承者。

与其说他像天上的云，不如说他像一棵原野上的树，树冠伸展在空中，自由自在，诉说着诗性自然的真理，有一种石涛般独往独来不随流俗的傲气。

树根深植于土里，贴近普通的人民，挖掘着人性深处的美丑，慨叹着人世的艰辛与不易。

他总是以最轻淡的文笔写最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他说：“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这一种印象深深注入我的记忆里，我的小说有很多篇写的便是这座封闭的褪色的小城的事。”

《戴车匠》、《候银匠》里的手艺人，《艺术家》里的画痴哑巴，《邂逅》里的船上艺人，《露水》里的露水夫妻等等。

他们的生活里不缺乏美的描写，更多的却是对这些小人物生活的悲悯，他们有着精湛的手艺却在生活的边缘挣扎着，那些好手艺如今也已经失传了。

可叹人生无常失不复得，种种辛酸一言难尽，这些都是基于作者清醒而又柔软的心，读者看着看着，眼泪就不知不觉掉下来了，心也变软了，他的文字天生会让你心软。

汪老不仅赞美老实厚道的善良人，还有那些不顾世俗的眼光追求自我意识和天性解放的自由女性，如《小姨娘》、《薛大娘》等。

他真诚地呵护着人间的情义，赞美着人性的美好，似乎对一切都抱有一种温情，但是当面对毁灭人性摧残世道的事情时，也表现了自己极度的愤慨和痛心，如《讲用》、《八月骄阳》等。

也有过愤慨、有过痛苦，但在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后，他还是以最温情的眼、最柔软的心接纳包容人世的一切，体察人性的卑微，接纳不完善的人性，甚至对苦难本身也坦然面对，平静而不怨愤。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的主人公在看了自己喜欢的人娶了他人后大哭了一场，然后就“起来泡黄豆”，继续艰苦而坚强地生活。

这种苦涩中也暗含一种坚韧，对逆境的接纳和包容。随遇而安，其实是对人世最清醒而彻底的认知。

这就是汪曾祺，一个对美有着最细微观察和体会的人，一个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有着最深的悲悯情怀的人，一个能把草木的清香和生活的质朴气息写在纸上的人，一个真正读懂了大地的人。

二十三年后，满架瓜果依旧香甜，高邮的鸭蛋还是色如朱砂，晚饭花还是年年开着，蒌蒿、荠菜、马齿苋也不知绿了几回，那渗透着深厚的传统文化、洋溢着淡淡的生活情味的沧桑古旧的小巷也并未失去，因为一切都完好地鲜活生动地保存在他的文字里。

一次，他在图书馆外的小庭院中瞥见了一株山茶花，“这山茶花有时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欣然地开着。”

我有时觉得，这山茶花就是他。

#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