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做的扁豆面条百世

三十多岁的徐三宝算是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末路上。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先是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卷走了他多年的积蓄，后是妻子跟隔壁村的老张私奔，再然后父母又死于一场惨烈离奇的车祸。

　　当他赶到车祸现场时，徐三宝其实是轻松的，因为他觉得一个卡车是撞不坏火车的。但正在桥上行驶的火车被卡车一撞之后，居然从桥上经过一圈半的翻滚精准地摔到了更深的桥沟里，救援队来了一波又一波就是打不开那几层垒在一起的坚固的火车皮。在绝望的72小时之后，徐三宝隔着车皮缝听到了父母关于他的遗言，原来他并不是父母亲生的，而是被买来的，那时他才不过六七岁。

　　有些记忆突然间就苏醒了，像火一样燎原。

　　操办完养父母的丧事，徐三宝躺在那张曾经将他养大的木板床上时，他感到非常疲惫。那种疲惫让徐三宝想到死亡，想到私奔的前妻，想到他未出世的胎儿，还有一股特殊的气息。那股气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蹿出，带给这片土地新鲜的滋味来，他跟着这道气息，看到了一间四面土墙的房子，厕所旁边长着雪白大梨的梨树，一口井，他坐在井沿上，吸溜着满满一碗母亲做的扁豆面条。

　　那是萦绕徐三宝许久的记忆，甚至是梦魇。徐三宝从小住的房子都是青砖绿瓦，而且院子里没有井，厕所旁也没有梨树，家里也从未吃过扁豆面条。徐三宝想起当他问起母亲什么是扁豆面条时，母亲支吾个不停，父亲也大声咳嗽转移着话题。遥远的不可靠的记忆就在生活的支吾中慢慢变成梦境，假象，甚至长大后徐三宝就忘个一干二净。

　　你去找你亲生父母吧。徐三宝想起养父母说的话。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那种血脉的呼唤让徐三宝泪流满面。此刻，在他人生的末路上，在这世上，徐三宝仅剩那个地方可以依靠了，假如那个地方还在的话，他愿意拼着命去找到。

　　于是两年后的徐三宝变成了另一副可怜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过寻亲之路是如此的艰难，养父母所说的当年拐卖自己的人早已经被抓起来毙掉了，没有人能再对他的身世提供解密的方向。他在打拐库里留下了他所有的信息，甚至一度还想参加火热一时的寻亲节目，但时间抹去了所有关于他的旧痕迹，谁都知道他是被拐卖来的，可谁都没有办法帮得了徐三宝。

　　但残存的记忆冥冥中一直提醒着徐三宝真正的故土也许是在北方。他买了一辆摩托车，然后一路向北，走过河北、山西，又穿过宁夏，来到甘肃。他一路见到黄河奔流而下，巨大的山脉和广阔的平原让他浑身颤抖，几座残存的土房让他满心希望却又失望而归。他也遇上同样寻亲的旅伴，一起痛骂了人贩子，又一起互相打气：接着找，肯定找的到。

? 　　一路风餐露宿让徐三宝身心俱疲，面目消瘦的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他又往西走了，往西北更深处。在立秋的那一天，风沙迷了徐三宝的眼睛，雨水也给徐三宝使了绊子，几声巨大的雷鸣后，他连人带车摔倒了一旁的沟里，他想伸腿，腿使不上劲，他想伸手撑起来，胳膊无力的疼痛着，摩托车翻在一旁，铁锈和汽油让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徐三宝望着迷宫一样的黑夜还有一旁冰冷的祁连山，浑身颤抖着哭了起来，天空隆隆地回应着他。

　　死亡是温暖光明的吗？徐三宝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感觉身上暖暖的，闭上的眼睛为什么还会有光漏下来。还有味道，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的，是那股味道，母亲做的扁豆面条的味道。看来自己是真的死了，原来死了这么好，他跟自己说着话。有人来了，是牛头还是马面？徐三宝睁开眼，居然是个老太太。难道这是孟婆？

　　你醒了？老太太说话了。雨小点了再送你去看医生，应该没啥事。你救了我？徐三宝望着老太太发问。老太太给他一口水喝。徐三宝仔细看起老太太来，她长着一张种田受苦人的脸，几道深壑在脸上蔓延，灰白色的发丝乱飘着。你先喝水，我去给你端面吃。

　　面！徐三宝一个激灵。他才想起来刚刚闻到的扁豆面条的香味并不是死后的幻梦，而是浓厚地飘荡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的一个真实的存在。徐三宝激动不已，喉头大动，他几乎是嘶吼着喊：面！我要吃面！

　　当徐三宝吃到面时，他的眼泪开始喷涌而出，眼泪像碎玻璃碴一样打在了他的胸前，鞋上，把地面打的湿湿的一片。这就是那个味道，这就是徐三宝记忆里最深沉却又最梦幻的味道，这是母亲做的扁豆面条的味道。

　一般来说，哭能代表两种反面的感情，比如悲伤和喜悦。我们常常因为悲伤而哭，借着流出眼泪这一向外输出的方式渐渐淡化悲伤。当喜悦时，我们又哭了起来，因为喜悦太过珍贵需要眼泪来证明一番，但倘若喜悦中又含有悲伤，悲伤中又含有喜悦时，我们就哭个不停，只是因为我们无法选择用哪一种感情来从容面对生活的复杂以及命运的可喜可悲。

　　但老太太却没有哭，她只是肉眼可见的动容着，像一只苍老的母羊舔舐迷途的羔崽，这是因为太多的思念早已榨干了她的泪水。我们明白，人一生所有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一旦过度支取，就再也拿不出来了。

　　但我们能怪老太太吗？不会。徐三宝也不会，他只是哭着，这大概因为他的泪水里包含着所有人的泪水，就像雨一样，爆发蓬勃着。 　　

.5.4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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