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走笔孔淑茵丨扁豆花儿扁豆鱼

扁豆花儿扁豆鱼儿

短墙堪种豆。谷雨时节，挨着土墙边种下几粒种子，人和土墙便生出新希望。土墙期待一场绿叶繁花加身并一段清凉，人则盼着植株们带给他们的蓬勃精气神儿及餐桌上的些许丰盈。但种子才刚种下，至少还有半个春天和整个夏天要等。

外婆种的都是扁豆，紫扁豆和绿扁豆。扁豆这东西不太挑拣水土，扎下根，不用怎么打理便能皮实地长。眼见着它们才钻出两片嫩叶，春风摆几摆竟已长到了尺把高，冷不丁哪天就开始抽枝散蔓儿，到了夏天，多半面土墙已经成了它们的天下。

郑板桥当年客居大悲庵，曾在厢房门上刻过一副对联，云“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西风扁豆花”。但扁豆花儿初开肯定不用等到西风起。初秋刚至，就有扁豆花急哄哄来试探深浅。澄蓝的天空，古朴的农家院，满墙挨挨挤挤的绿叶，零星的花与豆荚，一切便有了韵味。扁豆花是小家碧玉，半隐在叶间羞答答扮白娘子、紫娘子。豆荚半弯着眉，小年轻，且有的长呢。她们都是先遣队员，待秋色再浓几分，大部队才会一嘟噜一串儿地开过来。它们不大畏寒，开吧长吧，一股脑儿直热闹到霜降后。

扁豆花盛开的时候，外婆家的那面土墙便整个亮了，土呛呛的院子也暖了，美了。总有些蜂啊蝶啊围着扁豆花儿打转。它们忙着采花揩蜜，我则忙着窥探它们与花的秘密。有那么一面开满扁豆花、挂满扁豆角的墙做背景，纳鞋底儿、温书、闲坐……干什么都心里舒畅。我在那面土墙前坐个小马扎写作业时，我外婆就连咳嗽都很小声，开门关门都小心翼翼。如此轻手轻脚转几遭，黄昏就慢慢拢过来。外婆于是唤着我的小名儿说“学了半天，歇了吧”。我就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再看那面土墙，花与叶都明明暗暗的，夕阳的手臂已经够不到它们。

做晚饭。我们商量着熬白粥，烙饼，煎扁豆鱼儿。外婆在院子里的铁皮炉子那儿生火熬粥的时候，我端着柳条簸箕去摘扁豆。墙内的扁豆蔓儿生命力强大，长着长着就数根藤蔓出墙来，竟将外墙也装点得花是花叶是叶，还挂了一些豆角子。墙外的扁豆有的便宜了羊。我有两次看见一头半大的羊贼兮兮在墙外徘徊。还有一次发现一头成年羊后腿直立、努力伸长了脖子在够扁豆叶子。只要不影响墙内的主蔓儿生长，随它们去。正季的时候，院内的扁豆都吃不过来。随意摘两把，绿的紫的，切丝，热油，红辣椒，翻炒，放醋或者不放，出锅，辣香。想省事，直接将扁豆角洗净择掉菜筋，上锅蒸至适当火候，再佐以蒜汁……变着花样吃。

我最爱吃的是煎扁豆鱼儿，也最喜欢看外婆守着铁炉子煎扁豆鱼儿。她的动作不急不缓，举手投足自有一种韵律，光看着就心境安稳。我一把一把往炉腔里慢慢填着麦秸秆，炉火闪烁，炊烟升起；扁豆在面糊中打过滚儿，白白胖胖的，外婆安排它们在锅底摆队形，拿着筷子优雅地给它们翻面儿，直至两面微焦黄，满院子扁豆清香。我的吃相却不优雅，顾不得烫手捏起一条扁豆鱼，呈饕餮之相。外婆看我吃得欢，突然笑眯眯问我：“等我老了，你会给我煎扁豆鱼吗？”我说，会，肯定会。

外婆却没能吃到我煎的扁豆鱼儿。外婆去世后，那面土墙就荒了，后来那套房子也卖给了别人。我很怂，外婆刚过世的那几年，几乎见不得扁豆，甚至听不得别人提及扁豆鱼儿。扁豆是一把钥匙，打开时光之门，原来有多美好，后来就有多难过。又若干年后，当我能重新面对它们时，它们已不是当年的扁豆，我们互不相识。

有时候，记住一种食物，并非只为了那种味道。

孔淑茵

孔淑茵，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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